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52章 墻下君子 妾遙遙敬拜

關燈
此時檐下已經掛起好幾盞宮燈, 將黑乎乎的小院照的亮了幾分。

我看見李昭腳底生風似的往出走,不用猜也知道,他的臉色肯定不好,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, 他越這樣對我不屑一顧,我就越是火大, 扶著腰追出去罵:“你吃我的、用我的,如今還把我給刻薄上, 你可真大方、真會算計, 我活了這麽久, 就沒見過你這麽精的男人。”

已經走到內院大門口的他忽然停下腳步, 重重地甩了下袖子,怒喝了聲, 就是不回頭。

一陣冷風吹過,撩動他的黑發和衣衫,他仿佛忽然很難受, 手捂住心口,連連發嘔, 一把推開上前來攙扶他的胡馬公公, 手撐在墻上, 彎腰大口地吐了起來。

我自打懷孕後, 鼻子就相當敏感, 隔著墻都能聞見各種異味, 這會兒冷冽寒冬, 風將他吐出的穢物之味吹過來,好家夥,肉糜和烈酒的酸臭, 把我嗆得腦袋發疼,氣更不打一處來。

我捂住鼻子,緊著上前兩步,接著挖苦:“好極了,這就對了,果然要和我一刀兩斷呢,這把我家的東西全都吐了,只不過待會兒還要勞累我打掃……”

我這邊說著,他那邊吐著,把胡馬和雲雀等人嚇的不行。

胡馬雙手成禱告狀,哭喪著臉,沖我連連求饒:“夫人,您少說兩句罷,別真把陛下惹惱了,有您什麽好呢?”

吐完的李昭直起身子,許是站得太猛,他暈的踉蹌了幾步,抓住胡馬的胳膊站穩,轉身用手指著我,罵:“你、你、你這個潑……”

他氣得直喘粗氣,瞪了我一眼,將礙手礙腳的胡馬踹開,悶頭出了小院,喝道:“回宮!”

……

他走了,帶著他的侍衛、心腹公公離開了。

小院瞬間就冷清了下來,仿佛掉落根針,都能聽得見。

我站在院子裏,腦中一片空白,不知是進是退,心裏越發亂,竟有點後悔逞口舌之快,可想起他方才脫口而出的‘潑婦’,氣不打一處來,我瞪著烏漆嘛黑的小院盡頭,用晦澀難懂的南方丹陽話罵:

“李昭你這個宗桑,我是潑婦怎麽了?我要是不潑,早都被梅濂的那些小老婆生吞活剝了,我要是不潑,怎麽從兩手空空到掙下份家業,我要是不潑,年下怎麽和人要賬、怎麽和那些三教九流打交道,怎麽養大盈袖,好,一個兩個都嫌我潑。”

我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,氣得擰身回到小廚房,胡亂尋到只剪子,疾步沖至爐竈跟前,拿起舊日裏給他做的襪子,恨得往爛絞。

我想起他之前次次算計我,引誘我穿鳳袍、試探我的野心;

給了我溫柔寵溺,轉頭卻拒絕穿西裝,讓我又臊又難受,哭了一夜;

在張達亨事後,他甚至動了殺心,給我準備了瓶鶴頂紅。

今夜除夕,我期盼了十三年的家人團聚,本來好好的,就是他,硬生生將我八弟的瘋病逼了出來,害得鯤兒斷了三指。

想到這般種種,我恨得抓起他的一雙鞋,用剪子尖用力劃,至於褻褲,我就往壞撕,撕不動就用牙咬,最後全都填入炭火通紅的爐竈,驀地,我看見腕子上還帶著他之前給的紅瑪瑙手串,用力扯下來,摔進爐竈裏。

衣裳太多,燒得不利索,竈膛裏冒出灰白的濃煙,嗆得我眼淚鼻涕直流,咳嗽不已。

我真的覺得太難堪。

好是他,歹也是他,面子裏子不給的也是他,但凡他能為我想一點,不至於今晚鬧得這麽難看。

我手撐在竈臺邊,而此時,孩子又狠踹了我一腳,疼得要命。

“怎麽了都。”

我拳頭用力錘了下竈臺,閉著眼哭。

真的,即便親人們不計較、體諒我,可讓我以後怎麽面對八弟和鯤兒,他為什麽要這麽對我。

就在此時,我聽見雲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:“夫人……”

“讓我一個人待會兒,好不好。”

我忍住火,打發走雲雀。

我看見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裳上,暈開,消失不見。

……

慢慢地,我也不知過了多久,我的情緒逐漸平覆下來。

我努力不去想他,可就是忍不住。

他容忍我的壞脾氣和心機,我是市井生活了十多年的如意,哪怕曾經是國公小姐,可也早已沾染上了煙火氣,我言語有時候真的很粗俗,他笑呵呵地包容我,甚至順著我開玩笑,說自己是嫖客;

我有很多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壞習慣,他總會不動聲色地一一糾正,在我赤腳走路的時候,把鞋子給我扔過來;

他有時來的很晚,但怕嚇著我,總會輕輕敲門,讓我知道他要進屋了;早上走的時候,他怕吵醒我,輕手輕腳,不發出一點聲音;

他知道我恨素卿,所以在宮裏時,縱著我在門後羞辱素卿;

那次我意外惹下事,他真的生氣了,可過後還是給我將事了了,大半夜給我燉魚湯,一點一點給我教,何為忍耐;

便是今晚這次。

也是我最先提起給八弟封爵的事,才有了後面的難堪。

……

他有錯,可我也不是毫無錯處,我確實沒有顧慮到他。

想到此,我忙將爐竈裏燒了大半的衣裳、瑪瑙串拉出來,將自己的小襖脫下,用力撲滅火苗。

我從衣裳灰裏扒拉出那串燒得火熱的珠串,用袖子擦幹凈,重新帶回腕子上,哽咽著自言自語:

“其實,他對我真的很好。”

話音剛落,我忽然聽見門外發出聲響動,把我嚇得心猛咯噔了下。

我轉身疾步朝門那邊走去,愕然發現門開著條縫兒。

我猛地將門打開,誰知看見了李昭,他只給了我一個背影,逃似的跑了,胡馬公公無奈地笑著沖我躬身行了一禮,追他主子去了。

我登時怔住,扭頭,看向躬身立在門口的雲雀,問:“他在門口站了多久?”

雲雀怯生生道:“得有小半個時辰了。”

我一拍腦門,想發火,卻不忍對無辜的雲雀發,最後,只得埋怨道:“你怎麽不早告訴我。”

雲雀頗有些委屈:“是您不叫奴進去,再說了,主子爺也不叫奴出聲。”

“算了算了。”

我揮揮手,讓雲雀去準備些止疼湯藥,一會兒去瞧鯤兒。

此時,天仿佛徹底地陰沈下來,冷風將屋檐下的大紅燈籠吹得左搖右晃,我再次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小院裏,依舊難過,只不過,卻平靜了許多。

或許這樣也好

相互埋怨、憎恨、挖苦、謾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,不如給彼此一段時間、還有距離冷靜一下,喘口氣。

……

我回屋洗漱了番,重新換了衣裳,然後去了隔壁的偏房。

這會兒已經開始零星飄起了雪粒,落在人脖頸裏,冷颼颼的。

我手裏端著院判大人精心配的止疼湯藥,藥冒著熱氣,蒸騰在我的臉上,很苦,我聽見裏面孩子疼得直哭,愧疚和自責讓我站在門口,不敢進去。

很可笑是不是。

我這樣狠毒的婦人,有一天居然會害怕見到血,十指連心哪,平日裏我手指被切到,都疼的要命,那是個十來歲的孩子,該多痛苦,他父母該多心疼難受。

猶豫了許久,我用袖子抹掉眼淚,推開門進去。

院判大人瞧見我來了,躬身見了一禮,恭順地退了出去。

我鼻頭聳動,一股濃郁血腥和藥味兒直往我鼻子裏躥,桌上擺滿了紗布、藥和剪子,地上的簸箕裏是換下的血布帶,繡床上躺著個眉清目秀的男孩,是我的侄子--鯤兒。

他小臉慘白,冷汗浸透了寢衣,眉頭緊緊地皺起,那只斷了指的手已經被包好,輕輕地擱在被子上,他疼得一直掉淚,身子蜷縮起來,牙緊緊地咬住被子,根本不敢亂動,看見我進來了,嘴裏發出虛弱的聲音:“姑媽。”

我疾步走過去,沒敢坐床邊,怕碰到他,弄得孩子更疼。

“姑媽在。”

我連聲回應,胡亂地看向孩子的身子,卻一眼都不敢與他幹凈純粹的雙眼對視。

“沒事的,咱們喝了藥就不疼了。”

我低頭,用勺子急速攪拌藥汁,誰知啪地一聲,眼淚竟掉進藥中。

“姑,別哭。”

鯤兒氣若游絲地安慰我。

這瞬間,我真覺得自己不是人,都是我害了鯤兒,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。

“好孩子,姑媽對不住你。”

我哽咽著,吹發燙的藥汁,看向鯤兒,將痛苦咽進腹中,柔聲道:“你別怨恨你爹,都是姑媽的錯。”

“嗯。”

鯤兒艱難地點頭,聲若蚊音:“孩兒知道,爹爹生病了,所以傷了孩兒,孩兒不恨他,孩兒只想長大後掙好多好多銀子,給爹爹把病看好。”

說到這兒,鯤兒左手慢慢地移動,兩指夾起床邊放著的紗布,給我遞來:“姑媽莫哭,孩兒雖不懂事,但知道,您是心疼爹爹和孩兒的。”

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。

八弟真的教養了個好兒子,太聰慧懂事了,孩子越這樣,我心裏的愧疚越深,我泣不成聲,放下湯藥,手捂住臉哭。

“姑。”

鯤兒輕聲喚我。

“好孩子,你說。”

我忙湊過去,手輕輕地摩挲著鯤兒的胳膊。

“孩兒想回家。”

鯤兒可憐兮兮地看著我,哭道:“疼,我想我娘。”

我知道,大多數的孩子受傷受委屈後,能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娘親。

曾經,盈袖亦是這般依戀我。

“好孩子,你聽姑姑說。”

我舀了勺止疼藥,給鯤兒餵,用帕子輕輕地給他抹去嘴邊的殘藥,柔聲哄:“這段時間,你先在姑姑這裏養傷,你是最懂事的好孩子,你爹爹犯病了,需要人照顧,你母親即將臨盆,也需要人照顧,他們暫時顧不到你,姑姑這裏有最好的大夫爺爺,還有雲雀姐姐,咱們把傷養好後再回去行不行,免得你娘看見後傷心。”

聽見我這話,鯤兒顯然有些不願意,還試探著說要家去,興許想起自己狀況不太好的爹娘,孩子縱使再不願,最終也點了點頭,含著淚對我道:“那好吧。”

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下。

我會好好照顧鯤兒,就當老天爺重新給了我一次機會,照顧我的八弟。

那個傻孩子,因為我和麗華得了病,真希望,他能痊愈,一輩子幸福如意。

……

等給鯤兒餵了止疼藥,看著他入睡後,我並未回房歇息,依舊守在偏房裏,讓雲雀從書房找了本佛經,磨了墨抄經祈福。

為我正在受苦的八弟、四姐和鯤兒。

只是心裏亂,字寫得極潦草,我揉了一張又一張的紙,不多時,地上已經堆了好多紙團。

我起身,原地來回踱步。

今兒的事,無疑給了我個驚醒。

李昭無意扶持我的娘家,並不是他不寵愛我,也不是他醉酒後的反應,最大的可能,我覺得和我的關系網有關,眼瞅著袁文清和梅濂立了大功,先後被召回長安,來日必定重用,而左良傅和袁世清屢立戰功,手裏是有兵權的,再加上我結交了月瑟公主,與子風親厚……

我輕咬著唇,手附上肚子,眉頭微皺:這肚裏小鬼的背景可不比張家曹家差啊,我若是李昭,也不會扶持八弟。

我忽然想起個人,陳硯松。

當初就是他在許多裉節兒上提點了我,譬如讓原太醫院院判杜太醫幫我調理身子、幫我分析李昭的弱點等,無一精準地切中要害……孩子即將出生,我急需要這只老狐貍再幫我理一理思路。

我重新坐到椅子上,將燭臺拉近了些,提筆佯裝抄經,開始寫信:

“陳大哥:

近日可好?

聽聞大哥臨陣倒戈,燒糧藥、毀兵器,殺魏王一個措手不及,狠狠在他心上紮了一刀子,後又聽說大哥為躲避追兵,如喪家之犬般在躲在冰河裏,這才躲過一劫,身子可好?沒凍壞吧?您這下可為朝廷立了大功,想來陛下定當會大大地賞賜你呀。”

大抵因為盈袖的關系,我和這老狐貍自然而然親近,便調侃了他幾句,接著寫道:

“袖兒在長安一切都好,這小妮子膽大包天,將太子妃和貴婦們的贈禮兌換成了銀子,全都捐給了江州,狠狠打了那些貴人們的臉,可架不住陛下寵著,竟給她封了誥命,小妹信裏給你認錯,是我寵壞了她,縱得她不知天高地厚。對了,忘記恭喜你,她給你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外孫女,寶寶的大名是她舅老爺取得,叫銀笙,乳名是我纏著陛下私底下賜的,叫顏顏。”

我將盈袖的事細細寫給陳硯松,然後開始寫自己的事:

“陳大哥,小妹有了身孕,估摸著坐明年二三月的月子。

哎,如大哥當初所料,長安果然兇險,陛下真是個難對付的‘完人’,小妹幾次三番都著了他的道,您別笑話,小妹還真喜歡上了他。”

我將這一年來發生的事,簡明扼要地在信中寫給陳硯松,包括幫謝李聯姻、張達亨事、婚紗事還有今晚的年夜飯斷指之事,寫到這兒,我搓了下發涼的手,垂眸,看著自己的大肚子,嘆了口氣,接著寫:

“而今小妹即將臨盆,愁悶卻與日俱增,眼瞅著陛下是不會給小妹名分,大哥莫笑,小妹而今也著實不願去那牢籠一般的地方,只是孩子不知該如何。若跟著小妹,終究是父不詳的私生子,小妹擔心的是另一事,而今宮中三妃,獨鄭妃落雲無子,小妹思前想後,覺得陛下會將孩子抱走,寄養在鄭妃名下。

陳大哥,小妹如今孕中急躁,許多事如一團亂麻般,剪不清,理還亂,眼看著梅濂那小子馬上也來長安了,小妹實在焦心得不行,奈何跟前著實沒個能商量的人,之前四姐夫倒是提點了一句,無欲則剛,可小妹也沒法經常與姐夫來往,妹最信任的還是陳大哥,還望陳大哥指點一二。

萬語千言書不盡,願早日得大哥來信,再次祝大哥一切都好。

妹如意手書。”

寫罷信後,我把雲雀叫了來,佯裝仍生氣,說是要把陛下的細軟全都收拾好,一股腦全給他還去,待會兒讓大福子來一趟取東西。

如今在長安,我最信任的還是大福子,這信得讓他送出去,沒別的緣由,我知道他心裏有我,絕不會出賣我。

等將這些事拾掇好後,我推開門,走出去。

此時天蒙蒙亮,雪仍下著,院子裏已經積了厚厚一層。

我手伸出去,讓冰涼的雪花落入掌心,今兒大年初一,老皇帝該駕崩了。

王爺、太子爺、陛下……李昭,你終於要登基了,妾遙遙敬拜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